前幾天,我寫了一篇關于蘇學士的文字,習慣性的,發在煙臺本地的論壇上。有位朋友的跟帖,連日來,字字句句,都在我的腦海里回響。
“蘇東坡與煙臺的緣分……如果從我們之后無人知曉,便是我們的過失”。

我是煙臺人,生于斯,長于斯。終老以后,一定也要入土在煙臺的山地里。
一個人,自斟自飲般的淺酌低唱,永遠都是低層級的褻玩。
中國人,尤其的古人,素來講究以故鄉之名,而命名一個功成名就的人。比如,李鴻章,史書多稱李合肥,翁常熟,就是我們熟知的翁同龢。
我們煙臺人都知道的王懿榮,中國甲骨文之父,國子監祭酒,在他的那個年代,都是被同僚稱作王福山的。
福山,在王懿榮的年代,只是個縣制。而當前的煙臺中心城區,不過是福山縣轄下的一個村鎮而已。
所以,中國的史書上,至今為止,還都沒有一位被稱作X煙臺的名人。
這也不奇怪。煙臺這個城市,一百多年來,本身就是個故事。
第二次鴉片戰爭戰爭后,清政府被迫和英法聯軍簽訂了《天津條約》。條約規定的通商口岸,其中,有登州,沒有煙臺。

登州,就是現在的蓬萊。煙臺市轄下的蓬萊區。
條約簽訂以后,英美列強發現,登州的港口太淺,不利于大型貨船的靠岸,于是,要求把條約里的登州,改換成了煙臺。
煙臺港,在一百多年前,就是天然的深水大港。也正是因為外國列強的這一改動,使得煙臺芝罘,從一個不起眼的漁村(最多也就是個鎮),搖身一變,由蓬萊的孫子,演變成了蓬萊的爺爺。

蓬萊,一千多前,就被稱作登州。我們熟悉的一部京劇《三家店》,也叫《秦瓊賣馬》,里面有一段至今依然膾炙人口的唱段,“楊林與我來爭斗,因此上發配到登州”。
秦叔寶和大官僚楊林有矛盾,被打入監牢,發配到了登州。
字面意思上看來,充軍犯的流放地,一定是閉塞的蠻荒之地了。
實際呢,恰好相反。早在秦叔寶生活的隋唐時期,登州,就是那個年代,就是商業高度發達的城市了。這里是海上絲綢之路的起點。從登州出發,貨船經長山列島到遼東,然后沿著朝鮮半島的海岸線,可以直達日本。
同樣,那時候,高麗和日本的遣唐使們,好多也都是從登州港靠岸,然后,由陸路去往長安或者開封的。
也就是說,在隋唐乃至北宋時期,登州,等同于現在的上海,廣州。
剎不住車了!這篇文字,我本來是要限定在1500字以內的。

北宋元豐八年,公元1085年。這一年的蘇東坡,正好50歲。被貶謫到黃州四年后,朝廷對他的看管有所松動,于是,蘇東坡趁機上書,要求退休。朝廷也很快就同意了,允許他帶領全家人,抵達江蘇宜興生活。
那時候的宜興,不像現在,是無錫的管轄,而是隸屬于常州府。所以,蘇東坡最后魂歸于常州的藤花舊館,其根本原因是,他想經由這里,回到自己在宜興的家。
宋元豐八年三月,倡導變法的宋神宗,猝然長逝了。繼位的宋哲宗,只有十歲。一個娃娃坐金鑾,啥也管不了。所以,那時節,朝廷的大權,掌握在宋神宗的母親,也就是宋哲宗的奶奶,高太后的手里。
對了,中國古代,老皇帝駕崩后,新皇帝登基的當日,就會公布新的年號。但是,新的年號,要等到來年的正月初一,才開始正式啟用的。也就是說,宋神宗三月就死了,但是,他的年號,依然被他兒子繼續使用了八九個月。
那年六月,在太湖之濱的宜興,本來想安享退休生活的蘇東坡,突然接到了好友王定國的一封密信。
對,就是那個“此心安處是吾鄉”的王定國。
王定國的密信,先于朝廷的公文,到達蘇東坡的手里。在信中,王定國告訴蘇東坡,朝廷已經決定,委派他擔任登州府的知府。
在這之前,蘇東坡的正式官職是汝州團練副使,相當于縣武裝部的某個部門的副科長。更在此之前,烏臺詩案前,他是湖州知府。
登州知府,和湖州知府,都是正廳級的官員。有些書說,蘇東坡不愿意接受這樣的任命。
我只能說,把你放在豬圈里,和豬一起豢養四年后,你最想做的事,是什么呢?你難道會不想,重回起初嗎?
早在七年前,蘇東坡出知徐州的時候,他就寫過一首詩,《虔州八境圖》。這其中的一首,寫的就是他對煙臺,對蓬萊,對登州的向往。
煙云縹緲郁孤臺,
積翠浮空雨半開。
想見之罘觀海市,
絳宮明滅是蓬萊。

很快,蘇東坡就接到了朝廷的正式委任公文。他帶領家人,從宜興出發,經現在的連云港,抵達了密州,也就是諸城。
密州,是蘇東坡第一個主政一方的城市。他在這里待了兩年的時間,寫下了太多膾炙人口,流傳千古的佳作。人所共知的密州四曲,就是其間的代表作。
《江城子.十年生死兩茫!,《水調歌頭.明月幾時有》,《江城子.老夫聊發少年狂》,《望江南.詩酒趁年華》。這些近千年來,家喻戶曉的佳作,都是他在諸城完成的。
諸城的老百姓,也以最熱烈的方式,歡迎這位有恩于自己的父母官,重回故土。這次,蘇東坡再到密州,也留下了不朽的詩文。

離開密州之后,蘇東坡和他的家人們,經陸路抵達青島附近。然后,在這里上船,沿著山東半島的海岸線,于十月十五日,抵達了登州。
北宋時期,登州府屬京東東路(和劉強東絕對沒什么關系),轄蓬萊,黃縣,牟平,文登四縣。政府的辦公地點,就在蓬萊。
宋代的官員,赴任后,按照慣例,都要向皇上上表,一是表示感謝,二是表達忠心。
五年前,蘇東坡到任湖州,就是因為一篇《湖州謝上表》,被人做了文章,導致烏臺詩案的發生。
后人之所以清楚地知道,蘇東坡抵達登州的準確時間,也是有賴于他自己寫的這封表章。
畢竟,個人書寫的東西,是最具有準確性的。
無巧不成書的事,五天后,也就是十月二十日,蘇東坡就接到了朝廷的正式公文,調他到中央,擔任禮部郎中,相當于現在的外交部副部長,或者部長助理。
從正廳級的知府,到副部級的天子近臣,在封建社會里,對于官員來說,這幾乎就是鯉魚跳龍門一樣的階梯式跨越。
居然還有文字說,蘇東坡因為喜歡登州,而不愿意接受這樣的任命。這樣的觀點,在我看來,等同于煮水肉了。
碼字至此,已經超出了我設想的總字數了。婆婆媽媽的絮絮叨叨,至今,居然還沒開始涉及蘇東坡在登州做的事。
不可容忍了。

北宋的官員體制,有一個約定俗成的規定,地方官主政一方的時間,最多不能超過兩年的時間。
我們熟知的包龍圖包拯,擔任首都的市長,為老百姓做了不計其數的好事。
實質上,包拯的任期,也只有一年零三個月,符合當時的政治慣例。
“與君離別意,同是宦游人”,初唐詩人王勃的這句詩,用在北宋的官吏身上,再合適不過了。
在交通不發達的北宋,一個在嶺南任職的官員,接到了去北方某地的任命詔書。他收拾好行裝以后,開始出發。一年多后,到達了目的地。
緊接著,新的任命又下來了。
怎么辦?繼續出發。反正,安家費,差旅費,都是國家報銷。
再回到蘇東坡。在登州,他接到調令的時候,接替他的官員,還沒有抵達登州。理論上,他可以就此不必管理政務了。
但是,蘇東坡這個人,固執得可愛。他沒有這么做,即便自己已經不是法定的登州知州了,他依然還在這個崗位上,兢兢業業的工作著,一絲不茍地做著調查研究。直到十一月七日,新的知州到來,完成了交接。
“五日登州府,千年蘇公祠”。這句話,流傳于膠東半島一帶,已然有900多年的歷史了。實際上,蘇東坡在登州,前前后后,大約待了22天的時間。
就是在這短短的22天時間里,蘇東坡,以一人之力,為膠東半島的老百姓,謀取了800多年的真金白銀的實惠。
煙臺市博物館里,保存著一面碩大的,漢代煮鹽盤。這也證明,早在兩千多年前,登州府,就是中國食鹽主要的出產地。

蘇東坡到了登州以后,驚訝地發現,出產海鹽的登州,食鹽的價格,居然和內地不相上下。
那個年代,依然沿用著古代流傳下來的食鹽專營政策。也就是說,整個國家,食鹽的采購和銷售,都是統一進行的。
即便是海鹽主要產地的登州,官府也只需要出很少的錢,購買制鹽人的產品,然后,再高價賣給當地的老百姓。
這樣一來,制鹽人的工作積極性沒有了。守著金飯碗要飯吃的登州老百姓,也是敢怒不敢言。
蘇東坡給朝廷寫了一封奏表,《乞罷登萊榷鹽》。
乞,懇求。罷,停止。登,登州。萊,萊州。榷(que),國家專營的意思。鹽,海鹽。
意思就是,請求朝廷取消登州府和萊州府,這一帶產鹽地的國家食鹽專營制度。
幾個月后,蘇東坡已經在中央機構任職了,朝廷的正式批文下來了。朝廷準許了蘇東坡的奏表,膠東半島一帶,從此不再執行食鹽專營制度。
一千多年來,膠東半島的老百姓,守著大海,卻買不起食鹽的日子,因為蘇東坡的關系,從此,一去不復返了。


中國的歷史,從來都是由正史和野史組成的。所謂正史,都是由后世朝代,官方組織編寫的,前朝的歷史記載。
也就是說,我們看到的《宋史》,是由元朝人編寫的。我們看到的《明史》,是由清朝人編寫的。我們看到的《清史》,
抱歉,中國現在還沒有正式,被學界認可的《清史》。
好在,除了官方的史書,民間還有史冊流傳。而野史存在的數量和范圍,要無其數的大于官方的正史。
比如,《蘇軾文集》里記載,十一月二日,蘇東坡在登州,游覽了延洪禪院,并且,還在這里寫下了偈子。
登州本地有個收藏鑒賞家,名叫史全叔。他收藏了一副唐朝畫圣吳道子的真跡,邀請蘇東坡鑒賞。對于吳道子的畫作,蘇東坡不吝美譽之詞,并且,應主人之邀,在畫作上題詞留念。
十一月七日,也是一般認為,蘇東坡離開登州府的日子。那天,在登州府的日寶樓,地方官員們集體為蘇東坡踐行。席間,蘇東坡揮毫潑墨,畫了一幅《木石圖》,并題詩于上,贈送給史全叔。
我們熟知的,據說登上了語文課文的,那首蘇東坡的佳作《登州海市》,在《蘇軾文集》里,還有一個不為人知的注解,“書呈全叔承議”。也就是說,這首詩寫完后,蘇東坡曾經親筆抄寫,贈送給登州的收藏鑒賞家史全叔。